前言:直島是位在瀨戶內海上,人口約3000人的小島,曾苦於人口減少與高齡化問題,現今則以現代藝術百花齊放之島聞名,滿佈著草間彌生、宮島達男、安藤忠雄等傑出藝術家的作品,每年有約莫72萬人次觀光客蜂擁而至。

這樣一個放諸全球獨樹一格的地方,是為什麼、又以何種方式打造的呢?
 
直島誕生的脈絡與其知名度相反,直至今日幾乎無人講述,現在終於由一九九一年起的十五年間,在倍樂生負責直島計畫,開創「家Project」、地中美術館等劃時代藝術作品和美術館的推手,依循親身經驗完整說明。這也是擔任金澤21世紀美術館館長十年、現為東京藝術大學大學美術館館長的秋元雄史,自二〇〇六年離開直島後首度談及直島計畫。

其實,當時我腦中的「家Project」還不具體。

即使如此,仍不得不選定藝術家。考量諸多條件後,我認為宮島達男是最適合的人選。由於打算在倍樂生之家的弧狀展間展示作品,我一度向福武先生推薦過宮島達男,而且我一直希望能請他來直島創作。只不過似乎無法讓福武先生感受到宮島先生作品的傑出,正處於極為煩躁的時期。

雖然將資料送進社長室好幾次,卻未獲正面回應,我對該如何繼續進行束手無策。此時偶然出現一項轉機,福武先生不知從誰那裡聽到對宮島先生不錯的評價。

當時福武先生對我說:「秋元!有個不錯的藝術家叫宮島,幫我跟他聯絡!」每當這種時候,我其實都處於無法揣摩上意的狀態。但轉念一想,只要事情好轉,不用管是誰告訴了福武先生。另一方面,這也表現出我是多麼沒有存在感。
一得到福武先生的指示,我急忙聯絡宮島先生。

然而,宮島先生當時在瑞士,正為伴隨日內瓦大學改建而設置的藝術作品異常忙碌。雖然聯繫到了,他卻表示短期內沒有空檔回日本。即便如此,他還是回覆我:「如果你願意來瑞士,我可以聽你說明。」於是我飛往瑞士,想正式委託他,順道視察日內瓦大學的案例。

在他瑞士的工作室,我從頭到尾說明了直島與「家Project」。宮島先生最初一臉困惑,「怎麼一回事,我還是一頭霧水」。最後應該是敗在我的盛情之下,他承諾會來直島一趟看看。

宮島先生最初躊躇不前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在日內瓦大學的裝置作品創作與直島「家Project」都是公共藝術,在呼應建築的關係等部分似乎能夠找出共通之處,但考量作品所處的建築樣式、地區文化、地區特性等如此不同,目標所指方向大相逕庭。

當然,石材和木材也不同,相對於在代表國際多元文化的瑞士的創作計畫,「家Project」的舞臺是日本在地文化,瀨戶內海小島的風土民情,還有不大的窮鄉僻壤古民家。沒有比這更鮮明的對比了吧。

除此之外,即便是舊友,也深知彼此都處於人生關鍵時期。他的目標放在現代藝術的最前線,不想進行效用不高的活動。站在宮島先生的角度思考,我想他當時既沒有因昔日交情而答應的多餘心力,也需要斟酌是不是對自己的藝術家職涯有幫助。

我們那時都是三十多歲,他正在登上世界級藝術家殿堂的階梯上拾級衝刺,想必真正的想法是「為什麼要特地去直島這樣偏僻的鄉下地方……」。但不知是因為我從旁不停強力推薦,或是他在直島發現了感興趣之處,最終他答應參與「家Project」,讓「家Project」有了最棒的開端。

宮島先生的展示計畫定案,是某個週末在直島決定的。當時福武先生習慣在忙碌之餘,一有休假就到遊艇碼頭放鬆。選在這種時候跟他會面,時間最不受限制。結果不知何時開始,變成都在週末向他報告直島相關事項。我會拜託無論公私都與福武先生同行的難波司機,確認他何時來直島並訂下會面時間。因為是私人時間,不屬於祕書的一般業務,加上休假時通常不會照表操課,祕書不樂意處理,才變成麻煩假日也隨行的難波先生安排。

此外,有些來客會在私人時間拜訪福武先生,還需考慮他們的造訪時間。因此,除了要配合變動之外,我約到的大多是傍晚左右、中午過後某個時點這樣不精確的時間。不過跟平日與公司其他事業部門競爭相比,時間較有彈性,輕鬆許多。

猶記那天,應該是上午時分,我與宮島先生,還有當時協助宮島先生、原任職富士電視臺藝廊的加藤先生,三人一起去見福武先生,在遊艇上跟他討論了作品。福武先生剛航海回來,一付輕鬆自在的模樣。

即便是大型遊艇,船內空間仍顯狹窄。我們三人面對福武先生緊挨坐著,向他說明作品。他聽了聽後說:「不是太有趣呢。我給你們幾個小時,讓你們再想一想,如果到時有好的提案,我就答應讓你們做。」隨後又加了一句:「在宮島思考的時候,秋元和加藤去幫忙打掃遊艇。」雖然嚇了一跳,我卻沒空多做反應。

我立刻開車送宮島先生回倍樂生之家,讓他在房裡悶頭思考。之後我跟加藤先生回到碼頭,趕緊拿出水管和抹布開始打掃遊艇。遊艇被我們擦得閃閃發亮後,我又來到宮島先生正在等待的倍樂生之家。期間他邊唉聲嘆氣邊思索新的提案。雖然兩、三小時不太可能想出好的提案,但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雖說如此,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死也不想說出「想不到」。我想,當時我們腦中一定都浮現了同一個主意。能幫助我們突破困境的最精采的提案,唯有那件作品了。

宮島先生激烈抗拒。「不行!那是我的代表作!要我就這樣在這種地方將它實現嗎!」「絕對不要!」他口中的「這種地方」,想來應該包含著在這樣一個時間點,又是如此窮鄉僻壤。為什麼不是在歐美的藝術聖地那樣華麗的舞臺呢!

「拜託!宮島!絕對不會讓你後悔。結果會很棒的。」我試著說服百般不願的宮島先生,讓他同意在直島打造他的重要作品〈Sea of Time〉。

為什麼當時他不同意製作〈Sea of Time〉呢?因為該作在威尼斯雙年展發表後,尚未在任何地方以正式作品的型態重現。也就是說,在威尼斯展出的是為展覽所做的暫時性裝置,等同於尚未正式成為永久性裝置的夢幻之作。因此,對自己最重要的作品,宮島先生應該是希望收藏在那些權威知名美術館吧!

然而,隨著時間逼近,他開始認為這是唯一出路。宮島先生表情凝重,目光緊盯略遠處,嘴型呈一直線,魄力十足。有著要征服世界的自信的人,絕不能在此時示弱。

我和他再度來到碼頭向福武先生提案。福武先生看起來相當滿意,「喔,有趣。」「就是說,走進象徵著被大海包圍的島嶼生活的民家後,眼前是一片藝術之海,而且其中還要表現出人們在歷史中流逝的時間嗎?」他最終點頭答應了。

整體計畫是在主屋中設置一處泳池般的空間,讓流水在其中緩慢循環,接著在水中沉入一百二十五個用來計時的LED數位計數器。計時用的數位計數器由島民協助設置,由他們來調整計數器速度。計數器在黑暗中不斷從1計數到9,由作品占據主屋的主要空間。

這件作品是將世界觀投影在科技產物數位計數器上。如先前的說明,這件作品讓宮島先生打出知名度,也是曾在一九八八年威尼斯雙年展展出的〈Sea of Time〉的改良之作。

每一個計數器都以不同的速度,在昏暗的池水中放光閃爍,既不結束也不暫停,持續發出光亮。明滅的速度由參與的島民各自決定,最終創造出一百二十五個迥異時間並存的空間。

鑲嵌在安藤建築的脈絡之中

安藤先生稱之為「對話」的溝通過程絕非一般對話能夠比擬,時常極為激烈。他個性獨樹一格,但也相當重視各種關係,對業主理所當然,還有那些共事的人,有時包含建物所在地的自然環境、歷史等等。他在意的是對象是人的話,該維持什麼樣的關係、想做的事是什麼呢?對象是環境的話,與該處該以什麼關係連結?安藤建築不是單純強加個性,個性反倒是在與對象的關係中創造出來。只不過,關係如何解釋與推進還是取決於安藤先生,因而多數時候仍需配合他的步調。

從開始推動倍樂生之家的一九九一年起,我持續與安藤先生往來,經歷過好幾次與安藤先生的「對話」。他獨特的關西腔也是助力之一,事情幾乎都照他希望的步調前進。

即使如此,每當展示有趣的事物給他看的時候,他會像孩子般純粹地開心。他眼中的「有趣」,等同於「跟一般不同」、「超越想像」、「全新的點子」,只要碰上就會高興得像自己的事一樣。總之,他非常喜歡新奇事物,我也很喜歡這種時候的他。每當看到他開心的樣子,我就會想這應該是天才所擁有的獨特直覺被觸發的關係吧!他還有著能將眼前經驗在其後內化的貪心與變通,這一點也令人深深佩服。

建築師有不少是理論派,安藤先生卻非常跟隨感覺。這麼說可能會惹他生氣,但我總懷疑安藤建築的厚實混凝土牆在結構上是否需要,甚至會想或許並非結構上的問題,而是他精神層面的問題。無論是他處理光影的方式、切割空間的手法、倚仗地勢詮釋空間的做法,都能讓人從中感受到他特殊的野性。

一言蔽之,安藤建築是「表現強烈的建築」。出現在混凝土質地的安藤空間裡的陰影是極為心靈層面的。我希望藉此與莫內的空間對峙、對話。讓安藤忠雄、德・瑪利亞、特瑞爾各自專注在他們的空間上,莫內的空間則由我來負責思考。

到這一步,我終於覺得自己跟安藤先生之間已有一定程度的信賴關係。或許是他認為我一直以來都嚴謹、毫不敷衍地執行了直島的工作。
當藝術家與安藤先生彼此想法衝突時,我負責居中協調。我反對安藤先生時,並非為反對而反對,而是為了讓完成品呈現最完美狀態刻意唱反調。我相信安藤先生也能諒解,唯有如此才有辦法繼續向前。只不過,需要經過充分對話這一點未曾改變。

這類談判、交涉,偶爾是跟安藤先生直接對口,但多數時候對象是岡野先生。要讓岡野先生點頭認可很不容易,加上無法直接跟安藤先生對話,使我們要花更多時間與精力。就算傾盡全力說明藝術家的意圖,像是要將莫內展間的角落處理成曲面、德・瑪利亞天花板處的細節等,時常只得到岡野先生一句「安藤建築絕無可能採用這種手法」。

每當此時,我就會拜託他「能不能盡量試試看」,試圖尋找兩全的方法。

以建築師角度來看,建築內外都屬於建築物。將內部區隔成建築與藝術來思考,他們會覺得很荒唐吧!但對於德・瑪利亞、特瑞爾這樣的裝置藝術家,空間也屬於作品的一部分,即便是建築內部也應由藝術家設計。對裝置藝術家來說,會希望這部分可以自由發揮。

繪畫作品可在畫框中自成一格,但我們這次想創造的是空間藝術。也就是說,打開某一空間入口大門的瞬間,眼前一切都必須屬於該藝術家。

然而,到場觀眾無從區分安藤建築與德・瑪利亞各自的範圍在哪裡,他們並非獨立觀賞,而是體驗著一連續的時空。所以更重要的是,怎麼讓安藤先生在內的四位藝術家交織出某種世界觀。與此同時,關鍵是該如何讓它們接續,也就是必須讓它們彼此完美融合,創造出整體感。

以電影來比喻可能比較容易理解,兩者極為相似。電影是由多位演員發揮各自個性、巧妙扮演,突顯出不同角色的差異,才得以完成一部優質電影。

同理,藝術家各自將其個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就能讓地中美術館帶給觀眾更戲劇性的體驗,讓他們印象深刻。



本文摘自:《直島誕生》
作者:秋元雄史
譯者:林書嫻
出版社: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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