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人/張維晏
你瞧吶!那優雅的睡相,彷彿整個世界悄悄地隨她進入夢鄉,時間凝滯在令人屏息的此刻美好。蓆子前幾本翻開的書和一旁的茶具,暗示著這位優雅女性午憩前從事的閱讀與茶道活動,遺置蓆上的長煙管(きせる)、枕邊長方形行燈(あんどん)、美人身的後屏風等。這些室內空間的文化元素在許多表現「睡美人」的日本手工上色蛋白照片中頻頻出現。
佚名,《室內:午睡》,1880-1889年,蛋白相紙手工上色,紐約公共圖書館藏。The Miriam and Ira D. Wallach Division of Art, Prints and Photographs: Photography Collection,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1880-1889). Interior of a house: afternoon resting.
她們真的高枕無憂嗎?這是真正誘發筆者興趣的問題。
優雅的女子側著身,儘管穿著和服,也掩蓋不了隱約透出的身體曲線。她的睡姿看似從容不迫,但表現出來的美卻又是那麼小心翼翼。她頸子上靠著的正是被稱為「箱枕」(はこまくら)的木製高枕,這種枕頭普遍被日本藝妓所使用。以實用性來說,箱枕是為了藝妓在睡眠時仍能維持好不容易盤好的髮型。藝妓的髮型極為複雜,江戶時期(1603–1867)流行的傳統藝妓髮型是一種被稱為「島田髷」(しまだまげ)的包頭髮型,梳化這種髮型往往需要耗費數小時甚至是一整天。
佚名,《在日式被褥就寢的女孩們》,1890-1899年,蛋白相紙手工上色,紐約公共圖書館藏。The Miriam and Ira D. Wallach Division of Art, Prints and Photographs: Photography Collection,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1890-1899). The Sleeping Girls in Japanese Bed.
除了單一藝妓的睡容照,尚有同時表現兩名藝妓睡貌的蛋白照片。成對的藝妓裹著被褥入睡,因此她們的身形並不外顯。《在日式被褥就寢的女孩們》中,兩名藝妓靠著箱枕,身覆四角的「布団」(ぶとん),枕邊斜置煙管,背景由幾片稱作「障子」(しょうじ)的日式拉門鋪排而成,營造出室內的空間景觀。另外兩件作品《睡美人》以及《睡美人們》,同樣以二名藝妓入鏡,但她們身上所披蓋的是被稱作「掻巻」(かいまき)的含袖夜服性寢被。《睡美人》中,蓆子旁放著茶具與煙管。《睡美人們》的背景懸掛著書畫、屏風,與《室內:午睡》一作,針對室內文化空間的營造著同樣寧靜的調性。
Felice Beato,《睡美人》,1870-1879年,蛋白相紙手工上色,紐約公共圖書館藏。The Miriam and Ira D. Wallach Division of Art, Prints and Photographs: Photography Collection,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1870-1879). Sleeping beau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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佚名,《睡美人們》,1880-1890年,蛋白相紙手工上色。(圖片版權: Collection Spaarnestad Photo/Het Leven)Sleeping Women, 1880-1890, hand-colored albumen print.
睡眠,是女性私密的日常。1876-1888年間,在法國出刊的石版畫《日本女人》中描繪著日本女性的各式生活情狀,其上方正中央的插圖納入了成對入眠的藝妓。藝妓睡姿的影像所蘊含的文化議題更是深沉。一名藝妓的養成極其不易,儘管既有文獻未能提供江戶或明治時代(1868-1912)藝妓的現身說法,但藝妓的傳統與歷史延續至今。京都祇園的傳奇藝妓岩崎峰子(Mineko Iwasaki, 1949-)在其自傳Geisha: A Life(2002)中描述:「為了維持髮型,我睡在一個窄小墊子的長方形木製漆枕。剛開始木枕讓我無法入睡,後來我便很快習慣了。這對其他女孩們來說是特別難的事。置屋有個訣竅讓我們在夜間不會移動枕頭。侍女們會在枕邊周圍灑上米糠。如果有女孩移動枕頭[在此意謂落枕〕,一些米糠則會像膠水般黏著在其髮油之上,第二天早晨她就必須無奈地再次回訪髮藝師。」[1]睡在托高的箱枕上,不僅會造成肩頸壓力,更限制睡眠姿勢,這樣嚴格的訓練養成並非一朝一夕可就,也非常人所能以忍受。
《日本女人》,1876-1888年,石版畫,Daniel Urrabieta Vierge繪圖、Firmin Didot印製。Art and Picture Collection,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1876-1888). Japanese Women.
藝妓在日本手工上色蛋白照片中經常出現,其母題源流可溯至江戶時代浮世繪美人畫。藝妓的室內生活情態屢屢被生動地描繪出來,然而關於藝妓的睡姿卻幾乎不見於浮世繪版畫中。這讓我們不禁感到疑問,為何在攝影裡藝妓的睡容才被強調出來?這裡筆者提供一個思考方向,關於攝影中「藝妓睡容」的母題也許不是從美人畫溯源,而該從春宮圖入手。必須強調的是,明治時期盛行的旅遊寫真除了提供西方遊客紀念,很大一個客群是那些仰慕東方風情的西方男士。他們在日本圖像與想像中覓得一片桃花源。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版畫在歐洲盛行後,「藝妓」的形象表徵著東方女性一切美好優點的集結。春宮圖中,大量取材藝妓的情慾內容,可藉由情色小說(文字)和浮世繪(圖畫)來表現。藝妓睡容的影像之所以能替代春宮圖,其中包含著兩大元素:藝妓、女性私密生活。觀者不難將優雅入眠的情狀與親密情慾的投射聯想起來,這種實用性的臆測,或許能解釋為何出現許多關於藝妓睡容的蛋白照片。
服飾本身是重要的文化符號。和服(わふく)與洋服(ようふく),在19世紀後半期的日本象徵東西方文化上的分野。明治時代,許多男性裝扮逐漸轉變為西式,他們被形塑成代表功能和西方理性的模範(models for function and Western rationality),意味著「進步」的象徵。然而女性則是成為傳統日本味的楷模(models of traditional Japaneseness)。[2]東亞文化學者Ofra Goldstein-Gidoni在日本和服與形塑性別文化認同關係研究中指出:「穿著和服提供了一種合理的女性主義觀點,即服裝限制了女性的身體,並且是讓女性處於從屬地位的手段。」[3]儘管在一切都逐步朝向現代化發展的明治時代,旅遊紀念相冊中的女性形象仍舊是以和服的裝扮呈現,和服女性象徵的是東方傳統之美,樸實、自然,又令西方人嚮往。藝妓、和服、睡美人,三者能勾起這些美好質素的重要題材,構成了表現這類母題的文化符碼。
「睡美人」題材的日本手工上色蛋白照片,值得討論的層面還很多,這篇文章是筆者對此題材進行母題初探過程的微末心得。回到我們的問題本身:「她們真的高枕無憂嗎?」在拋出這個問題時,並不是想探討藝妓的文化或她們受壓抑的生活。在藝術史上,我們真正想觸碰的問題往往是探究某一特定類型的「美」,是如何「被提煉或表現出來的」?我想,這才是為何我們將文化研究納入藝術史思考的途徑。
[1] 原文:“To preserve the shape of the hairstyle, I slept on a rectangular lacquered wooden pillow topped with a narrow cushion. At first the pillow kept me awake but I soon got used to it. Other girls found it more difficult. The okiya had a trick to keep us from removing the pillow during the night. The maids would sprinkle rice bran around the pillow. If a girl removed the pillow, bits of bran stuck like glue to the pomade in her hair and the next morning she had to make an unhappy trip back to the hairdressers.” 引自Mineko Iwasaki, Geisha: A Life (NY: Washington Square Press, 2002), p. 141. 「置屋」(okiya),是藝妓或舞技居住之所。岩崎峰子是二戰後日本最著名的藝妓,《藝妓回憶錄》電影當中的主角便是以她為原型。
[2] Ofra Goldstein-Gidoni, “Kimono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Gendered and Cultural Identities,” Ethnology, 38 (4): 355.
[3] 原文:“Wearing kimono invites the plausible feminist view of clothing as restricting the female body, and therefore a device for the subordination of women.” 同上註,頁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