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杜牧曾賦詩言:「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道盡清明掃墓祭祖的一縷幽思。事實上,儒家傳唱的古代喪禮,乃是《易經・繫辭》所言的「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所以東漢蔡邕主張「古不墓祭」。直到秦漢後,方才積極營建墓園,流行墓前祭祀,並留下當時上墓弔唁的相關圖像,即漢墓石槨壁面的「持弓驅禽圖」。

持弓驅禽與人物跪拜

1995年11月,於中國山東鄒城郭李鎮臥虎山,發現漢代畫像石槨墓,石槨壁面上刻畫馬車過橋、持弓驅禽及人物跪拜等場面。石槨北側內面【圖1】,自右而左,馬車後方上側,一人手提長戈跟隨馬車。馬車另側下方,二人提戈、盾,狀似保護著馬車。馬車為單馬軺車,上豎立傘蓋,蓋下端坐兩人,前者手持馬韁、長鞭,駕駛馬車飛奔過橋。後者,端坐車上,神情安適。圖像以橋下一魚,表現河水。畫面左端站立一人,面向馬車,乃是迎接人物。此人持長旗,側身微彎,猶磬折。除此,畫面左上角,刻畫雙腳跪地、上半身趴伏叩頭的二人,叩頭人物圖像亦見其旁的第二格畫像石。


【圖 1】山東鄒城臥虎山M3石槨畫像線描圖

【圖2】位於石槨南側內面,刻畫蜿蜒山巒與人物。山巒間,刻畫6株三角造型的常青樹,及分布於上下左右的4組人物。第1組位於山巒稜線右下,刻畫側面站立的2人, 1人雙手張揚,另1人手持長棍,2人面向畫面中心的山岳樹林,似乎作勢指揮、威嚇或驅趕某物。第2組位於山巒稜線右上,刻畫3匹正在追趕前方兔子的飛奔獵犬。第3組位於山巒稜線左上,刻畫雙手張揚、單腳跪地,狀似驅趕著某物的人,以及沿著山岳稜線,作勢往下俯衝的獵犬一匹。獵犬前方,似有一隻長尾獵物,但身軀畫像已殘缺。最後,第4組位於山巒稜線左下,描繪側面站立的3人,其中2人作勢交談。

【圖3】是持弓射鳥與人物跪拜的場面,大致可分成3組人物。首先,左上角描繪側面站立1人,手持長細棍作勢指揮。第2組為畫面下方側面站立的6人,根據手中的持物可再細分2小組。即持弓弩,向天拉弓的4人,及側面拱手的2人。值得注意者,4位持弓者的弓箭延伸處正是4匹飛鳥。射手與飛鳥間,充滿著兩兩相對的因果關係。而持弓者與飛鳥間, 3位伏地跪拜的人,分別呈現拱手跪拜、雙手扶地跪拜、以及雙手扶地額頭觸地跪拜的姿態。


左【圖 2】山東鄒城臥虎山M3石槨畫像線描圖 右【圖 3】山東鄒城臥虎山M3石槨畫像線描圖

事實上,「額頭觸地跪拜」是儒家喪禮表達悲哀的身體語言,誠如《禮記•問喪》所言,「男子哭泣悲哀,稽顙觸地無容,哀之至也」。「稽顙觸地無容」的伏地跪拜圖像,亦可見西漢晚期的微山石槨畫像【圖4】,以及江蘇沛縣龍固鎮三里廟村石槨畫像【圖5】。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兩幅石槨畫像的跪拜人物,乃是送葬行列中的孝子畫像。二者都是儒家《禮經》主張的「稽顙觸地無容」,手持的「苴杖」、頭上的「繩纓/首絰」、腰綁的「腰絰」,皆是儒家《禮經》主張的居喪服飾與用具。此來,同樣出現跪拜人物的《持弓敺禽圖像》是否也與當時的喪葬禮俗有關呢?

左【圖 4】山東微山溝南村石槨畫像(局部) 右【圖 5】江蘇沛縣三里廟村石槨畫像(局部)

圖像、文獻與葬俗

筆者曾撰文指出,[1]早期石槨畫像的三角形常青樹及樓閣人物可視為理想墓園的模擬。而常青樹與樓閣人物間的《持弓敺禽圖像》,是否也可視為墓園中所上演某種情節的模擬呢?關於此點,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以及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分別出現相關的記載。

相傳成書於東漢的《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記載越王勾踐與其善射之臣陳音的對話如下:「臣(陳音)聞弩生於弓,弓生於彈,彈起古之孝子……古者人民樸質,飢食鳥獸,渴飲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於中野。孝子不忍見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絕鳥獸之害。故古人歌之曰:斷竹續木,飛土逐肉,遂令死者不犯鳥狐之殘也」。

根據上述對話得知,古人樸素墓葬簡單,死後僅裹草投之城外郊野。但易受鳥獸破壞,孝子不忍見父母被禽獸所食,故製作彈、弓驅趕墓地之鳥獸。

其實《吳越春秋》之說來自《易經·繫辭》、《孟子·滕文公》及《呂氏春秋·節喪》。《易經·繫辭》以為「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描述古人依然是簡單墓葬,投之城外郊野,強調聖人制定棺槨制度的重要意涵;相對於此《孟子·滕文公上》,孟子在談及古代喪葬時言:「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顯然,孟子例舉反面的狐狸蠅蚋壞屍,凸顯儒家制禮奉終的重要性與正當性。

其次,《呂氏春秋·節喪》以為「孝子之重其親也,慈親之愛其子也,痛於肌骨,性也。所重所愛,死而棄之溝壑,人之情不忍為也,故有葬死之義。葬也者,藏也,慈親孝子之所慎也。慎之者,以生人之心慮,以生人之心為死者慮也」。《呂氏春秋》上述所言,依然不脫緣情制禮的喪葬傳統。

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以為孝子使用弓彈驅趕鳥禽以為守墳護屍一事,乃是儒家文獻所言的「古代」以來的傳承,或許可謂儒者緣情制禮以奉終之際的「古代」想像。換言之,《吳越春秋》通過文字記載,演繹古代喪禮形成之際的可能情境,即孝子以弓彈驅禽守墳的風俗,從而緬懷「上世」的「古之葬者」。相對於此,上述分析的《持弓敺禽圖像》,或許可以視為某種「圖像版」的緬懷儒家文獻之下,對古代葬俗的想像,即對儒化古史的想像。

較之《吳越春秋》,同樣成書於東漢的《說文解字》,則是直接引用上述的《易經•繫辭》,從而解釋「葬」與「弔」,如下:

葬:藏也。从死在茻中;一其中,所以薦之。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

其次,許慎解釋「弔」字如下:

弔:問終也。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从人持弓,會敺禽。弓,蓋往復弔問之義」。

顯然,許慎與趙曄一樣,皆承儒家文獻中的「古代」傳承,以為理想的古代墓葬皆為《易經•繫辭》所言的「厚衣之以薪……不封不樹」,故而孝子或弔者須用弓彈驅趕鳥禽而護屍守墳。誠如東漢趙曄《吳越春秋》提出古有孝子持弓驅禽的古代風俗;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進一步演繹弔喪問終之意,即「从人持弓,會敺禽」的「往復弔問之義」,從而提出「墓園弔喪」的「持弓敺禽」。

如此一來,《吳越春秋》及《說文解字》的記載,某種程度可被視為上述石槨圖像的注解。誠如文獻所言墓上持弓敺禽之情節,正符合上述圖像演變流程中的墓樹(亦即常青樹)、墓園建築(亦即樓閣人物)間的持弓敺禽畫像。

再次檢視《易經·繫辭》,可謂儒家托古諷今的薄葬之說,亦見儒家典籍的《禮記·檀弓篇》,甚至出現《淮南子·齊俗訓》之上,可謂儒者緣情制禮以奉終的「古代」想像。事實上,西漢晚期的劉向面對漢成帝大肆興建昌陵時,已引用《易經•繫辭》的薄葬之說上書進諫漢成帝,然而不被皇帝所採用。此後,東漢中晚期王符、東漢晚期的趙咨、東漢晚期的符融皆是引用此文,推崇薄葬。

對東漢人來說,《易經·繫辭》似乎已經成為推行儒家薄葬的最佳代言。東漢許慎著書解字之際,兩度引用《易經•繫辭》的薄葬之說;或是東漢趙曄撰書論史之際,留下彈弓驅禽以言孝的記載,從而彰顯古代薄葬之說,也就不足為奇。同時證明石槨畫像的持弓驅禽圖像,應該也是相同時代學術風潮之下的產物。只不過漢代文獻或是石槨畫像的持弓驅禽,皆非原始古代遺俗,而雜揉該時代喪葬禮俗的理想──儒家喪葬禮俗。

結論

根據相關圖像的歸納與分析得知,《持弓驅禽圖像》為數不多,大多分布於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山東為主之地區,或許此乃呼應漢代儒術深化之際,山東儒生的重要角色。其次,《持弓驅禽圖像》中常見的伏地跪拜人物畫像,與經書所言的喪葬禮拜之圖像相似。而根據東漢許慎《説文解字》及東漢趙曄《吳越春秋》的記載,持弓驅禽可謂模擬當時墓上弔唁之新風。反映時人對托古改制喪葬禮俗之想像,亦即當時人們以為《周易·繫辭》所言的古代葬禮乃是薪材裹屍、不封不樹,故而孝子必須持弓驅禽以護屍。此來,但凡相信此說的弔唁問喪者,或許應該持弓上墓,協助孝子驅禽,從而形成墓前弔唁之新風。相對於此,《持弓驅禽圖像》當中的跪拜人物,應可視為喪家答禮,誠如臥虎山M3石槨畫像【圖1】【圖2】【圖3】,江蘇沛縣三里廟村石槨畫像【圖4】,以及微山溝南村石槨畫像 【圖5】 所見。

總之,《持弓驅禽圖像》及跪拜人物之畫像,反映漢代儒學的日益興盛,尤是西漢晚期──王莽執政時期──的學術新風。其推崇的《周官》古文經派逐漸抬頭,同時通過古典經書的引述。在當時盛行的「章句」詮釋下,漢代學者無不引用《周易·繫辭》的兩句話──「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從而開啟或是依附王莽執政時期的托古改制。然而王莽失勢、改朝換代後,人亡政息。或許如此,《持弓驅禽圖像》才曇花一現地出現在西漢晚期乃至東漢早期吧!

[1] 拙著,〈漢畫淵源考略:以西漢早期石槨畫像為中心〉,《藝術評論》,27期 (2014),頁1-49。

撰稿/龔詩文

本文轉載自漫游藝術史《儒化古史的持弓驅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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